#
莫三妹今天的收成不太好,沿着马路牙子走了十几公里,就收到八个塑料瓶——三个是绿化带里拾的,两个是瞄准了路人手里喝完丢掉后冲上去捡的,本来还从沿路的垃圾桶里搜到六个,没成想被一大爷掉两滴眼泪给骗去一半。
“我真他妈有病。”他拖着蛇皮袋低声骂了句,心烦地拨了拨长到遮眼睛、活像个拖把的头发,一口吐出叼在嘴里的杂草。
自己都要饿死了,还有闲心同情别人。莫三妹在此刻发誓下次绝不做这种傻逼烂好人。
然而拐个弯回到桥洞下,看见那个蜷缩着身体的男孩,莫三妹又把自己刚刚发的誓喂给了不存在的狗。
“碗儿,起来。”莫三妹伸腿踹了踹男孩,肉眼可见地没用几分力,男孩的睡姿都不带晃一下的,“吃东西了没?再饿着你那胃就得坏了,以后一顿就吃不了三碗面了。”
男孩听到他的声音,醒了,打着哈欠刚要揉眼睛,就被莫三妹抓住了手。
“这手刚扒在地上,也不怕揉眼睛给揉瞎了,”莫三妹的语气还是凶巴巴的,“去河边洗洗,快去。”说完又补充叮嘱了一句,“在河边小心点啊,别又跌进去!”
男孩被他抓着手训了一通,也不恼,还对着他笑,一骨碌爬起来跑出去了。
洗完手回来,男孩蹲到莫三妹身边,故意弹了弹手指,微凉的水珠溅在莫三妹的拖把头上。
莫三妹哎哎叫着甩了甩头发,像条狮子狗似的,趁着男孩咯咯笑着不防备,扑了上去,动作间却不敢多用力,生怕自己粗糙惯了的手上没个准头,把那把瘦弱骨头给捏折了。
“你个小碗老实点,”莫三妹龇牙咧嘴地威胁他,“不然今天不给你饭吃!”
“三哥才不会不给我饭吃,三哥舍不得。”
男孩已经进入变声期,本来脆生生的童音里多了一些低哑,但是并不难听,要是好好在学校念书的话恐怕还会成为那些公鸭嗓的嫉妒对象。
莫三妹被他的理直气壮、或者说恃宠而骄给愣住了。
男孩在他愣神的时候揉了揉他的头发,颇有点人小鬼大装成熟的感觉,“还不是你老是叫我碗儿,把我叫的跟个小姑娘似的。信不信,我下次叫你三妹!”
“你敢?!”莫三妹瞪起眼睛,“信不信,我以后不供你面条了!”
男孩见势就收,又是一副乖巧模样,“三哥,我饿了。”
莫三妹:“……”
蹲在地上呼吸了三个来回,莫三妹站起来蹭蹭鞋底的泥,转身走了。
男孩蹲在原地抬着头望向他的身影,听到他不轻不响地咕哝了一句,“真是欠你这个小碗的。”
%
男孩的名字叫白三碗,以前和爷爷一起住在垃圾回收站的小矮房里。
莫三妹把收来的瓶子和纸板箱卖给回收站的时候,经常看到这对爷孙。爷爷布满皱纹的脸上对他露出笑,男孩有样学样,每次也见了他就笑,爷爷说给多少钱,男孩就一张张、一枚枚地把零碎纸币硬币数出来给他。
不知道是看他可怜还是觉得他合眼缘,爷爷总会给莫三妹多算几毛钱——对普通人来说是可有可无,但对莫三妹这种身无分文、居无定所的流浪汉来说,再小的苍蝇腿也是肉。
后来的某一天,爷爷没了。
起初莫三妹不知情,只知道小矮房里换了人住,是个邋里邋遢的中年男人。
他把瓶子和纸板箱都卖给对方后,难得多管闲事问了一嘴那爷孙俩呢。中年男人咧开嘴笑笑,凑近过来的低档烟的呛人烟雾喷了莫三妹一脸。
莫三妹的眉头皱了起来,挥散烟雾的同时钳住了这人不安分的手腕,稍微用力一折就听到了狼狈的求饶声。他松开手,拿上卖垃圾换来的钱就走了。
他没再问爷孙俩的下落,想着说不定是被家人接走了、能过上好日子了,就当是自己人生里的匆匆过客吧。没想到回到常住的桥洞下,就看到抱着一个奶粉罐子的男孩蹲在他的地铺旁边,靠着墙在睡觉。
没了爷爷和小矮房庇护的男孩瘦了很多,莫三妹没问话,也没赶人走,煮了一锅清水挂面,比平时多放了一把面。男孩一口气吃了三碗,还要再吃的时候被莫三妹强行收走了碗筷。
“你不是叫白三碗吗?吃了三碗还不够?你咋不改名叫四碗五碗好多碗呢?”
莫三妹心疼男孩受了苦,更心疼自己的口粮顿时少了这许多,而且一下子塞太多也对男孩的身体不好。
被收了碗筷的白三碗倒是不闹腾也不耍脾气,安安静静地擦好嘴坐着,瞧着端起锅子吃面的莫三妹。
“谢谢三妹。”
莫三妹的后背一僵,转过头来,嘴里还叼着一根面条,满脸惊恐,“你叫我啥?!”
白三碗本能地察觉到危险,缩了缩肩膀,小声道,“爷爷告诉我的,你叫莫三妹。难道我记错了吗?”
莫三妹放下锅子,伸手过去捏白三碗的小脸,表情凶巴巴的,“没记错,但那是你能叫的吗?!”
“你也可以叫我三碗的嘛,你家里人给你起了这名字,为啥不能叫嘛?”
莫三妹的眼神黯了一瞬,“……谁知道哪个傻逼起的这个傻逼名字。叫三哥,听见没?!不然不给你饭吃!”
白三碗特别识时务地投降,“好嘛,三哥。”
吃饱了就有力气了,白三碗帮着莫三妹把碗筷锅子洗好收拾好,又抱起那个奶粉罐子,“三哥,我等会儿还能回你这儿吗?”
莫三妹盘着腿坐在地铺上,盯着那个奶粉罐子看了一会儿,“你不嫌我这儿又脏又挤啊?”
白三碗笑了,知道他这是同意了,“不嫌,我瘦着呢,不占你位子!”
莫三妹翻了个身躺下,背对着他,“随你。”
#
“小碗,你今天睡回你的小矮房里去。”
白三碗刚干完了一碗面,正乖乖地蹲在水桶边洗碗呢,就听到莫三妹的这句“逐客令”。
不过他都听习惯了,每次天冷降温了都得来这么一出,他回答的话也还是一样,“三哥和我一起去呗?不然我不去。”
莫三妹搓了把自己的头发,“那是你和你爷爷的房子,我去算啥?你要是不去,别等会儿又像以前似的,被不知道哪儿来的人给占了去。”
“才不会,”白三碗说,“我已经把房子上锁了。”
莫三妹冷冷地嗤笑一声,“就你捡的那把锁?我徒手都能给掰断了。”
白三碗想到莫三妹的“神力”,乐得不行,“那更不怕了,有这么厉害的三哥护着我,谁敢抢我地盘啊!”
男孩不听劝,把莫三妹烦得不行,最后还是被软磨硬泡的,又跟着男孩回了小矮房。
他站在小矮房的门口,停住脚步,“你真不会自己做饭?都死乞白赖跟着我这么久了,我还教你好几回了呢,你连碗面都煮不来?”
“我煮的面都是坨的,难吃,简直糟蹋粮食。”白三碗熟练地应付他,“三哥你不是吃过吗?”
莫三妹:“……”这是事实,无法反驳。
白三碗进去掸了掸灰尘,然后拉着莫三妹的手腕把人带进来,给他看一张狭窄的小桌上整齐摆放好的几个锅碗,“你今天出去的时候我都洗干净了。”
莫三妹啧了一声,“你个小碗早有预谋?把我当厨子使呢。”
白三碗摸着后脑勺笑了,眼睛眯成两道弯月。
莫三妹心底自然清楚男孩的用意,有些心暖,又有些别扭,晚上睡在硬板床上的时候都是和男孩背对背的。
“三哥,你冷不?”男孩压低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明显。
莫三妹:“不冷。”
“我冷哎。”白三碗说,伴随着轻微的动静,似乎是翻了个身。
莫三妹撇了撇嘴,“你冷你还一开始不肯睡回来,跟谁犟呢?”
“没犟,”白三碗一点点蹭到莫三妹旁边,偷偷地把自己脸颊贴近莫三妹的后背,却不敢明目张胆地靠上去,“三哥,你今天咋不抱我睡了?肯定是你不抱我,所以我冷。”
莫三妹沉默了一会儿,不知道在想什么,然后回道,“都多大了,还要人抱着睡?”
“那就是你那儿的铺盖暖和,”白三碗说,“要不明天还是睡你那儿。”
莫三妹白天走累了,现在夜里又被男孩撒娇似的唠唠叨叨得睡不着,干脆转回身,正好对上了黑暗中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盯着他的白三碗,他像是没辙了,手臂一张,把男孩搂进怀里,“闭眼闭嘴,赶紧睡!”
白三碗埋在莫三妹的胸膛上,满足地吸了口气,嘴巴闭上了,但是嘴角的弧度怎么都放不下来。
第二天是莫三妹先醒过来的,他被男孩的双手双脚紧紧扒着都快透不过气来了,放轻动作把这黏人的家伙撕开,翻身下床。
虽说白三碗以不会弄东西吃为由把他硬是带了过来,但是这一整个夏天都没住人的小矮房里实在没什么东西。
男孩光是把锅碗刷干净了,但是并无东西能用上锅碗。
莫三妹好气又好笑地扶了扶额头,眼睛一转,看到这唯一一张桌子的角落里立着的奶粉罐子。
%
白三碗刚来投靠莫三妹的时候,就是抱着那个奶粉罐子睡在了莫三妹的地铺旁。
那时候莫三妹已经有好几天没见过这对爷孙了。垃圾站的房子里换了人住,男孩又一个人在这儿可怜兮兮地窝着,他大概能猜到些什么。
莫三妹用自己藏了好久的清水挂面把人喂饱了,男孩问了句等会儿还能回这儿吗。莫三妹其实不太想留人,一个人是流浪汉,两个流浪汉加起来难道就不算流浪了?多个人并不会好过多少,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孩子,说不定日子会更难过。
但正因为对方还是个孩子,这对爷孙又于他而言又有点特殊,莫三妹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。
男孩不嫌弃他这里的条件,听到他模棱两可的答复后还十分高兴的模样,然后抱起奶粉罐子不知要去哪儿。
莫三妹一个人躺了会儿,先是僵直着脊背不动,眼睛死死盯着墙面,而后听不见男孩的动静了,就开始辗转反侧,好像这个地铺里扎着细针似的,戳得他哪哪儿都难受。
最后他胡乱吼了一声,同时伴随着轻微的叹息,站起来穿好鞋往外走。
莫三妹不知道那爷爷是否曾对自己的身后事有所要求,也不知道那男孩会抱着奶粉罐子怎么做,他只能凭着直觉,往越来越偏僻的地方走,走到最宽敞的一段河边。
隔着又高又密的一片芦苇,能看到隐隐绰绰的男孩的身影。
莫三妹松了口气,还没等他掉头回去,就听到男孩的一声惊呼。
他不加思考地就冲了过去,把鞋子甩在岸边跳进河里,拼命伸着手臂,把男孩捞过来按在了胸前。
“你他妈疯了?!小小年纪就寻死呐!你爷爷同意你跟着去吗?!”
男孩惊魂未定地扒着他的胳臂,又着急地伸手指着前方,“不是!罐、罐子!罐子要飘走了!”
莫三妹看见了河面上那个轻飘飘的、像是要走远了的罐子,不知道该说什么好,只能骂了句脏话。
人命比不上一个罐子重要?!他想先把男孩放回岸边,谁想男孩自己游了几下扒住了岸边的大石块,表示自己会游泳,莫三妹无语,只好转头去帮忙追罐子。
两个人湿漉漉地上了岸,莫三妹把罐子扔过去,男孩慌忙接住了,紧紧抱在胸前,有些胆怯地说了句,“谢谢三哥。”
“真他妈服了。”莫三妹低声骂了句,从兜里抓住烟盒想要抽一根,发现烟全被泡得湿软了,忍不住又骂了一句。
男孩掰开奶粉罐子的盖头,居然从里面掏出一盒烟来,递给莫三妹。
“……”莫三妹心想这盒烟就一直这么放在这个罐子里?那他能拿吗?敢拿吗?!
男孩还是坚持递着,“爷爷留下的,说是总有地方能用上。”
莫三妹好像有点懂了爷爷的意思,又好像不太能懂,总之还是不收,把自己的烟也塞回兜里,“是总有地方能用上,但在我这儿用不着。你揣回去藏好了。”
男孩不肯,抓着烟的手还是直直伸着,把莫三妹都给看烦了。
“我不想抽了,我戒烟呢,成不成!”
男孩被他眼睛一瞪、嗓子一吼给愣住了,好在终于把那盒烟收了回去,奶粉罐子重新盖上。
#
莫三妹数了数自己兜里的钱,去小店里买了三个最便宜的临期面包,等着老板算钱的时候,他看着旁边架子上的烟发起了呆。
“要买烟?”老板问。
莫三妹回神,摇头,“不买。”
“不抽烟好啊,”老板和他唠起嗑来,“你们这样儿的人本就缺钱,不抽烟,一省钱,二对身体好,一举两得啊!”
莫三妹敷衍地笑笑,“是,没错。”
“你这头发也该剪剪了,眼睛都看不清了吧!”
莫三妹搓搓自己又乱又长的头发,“没事儿,省钱嘛,正好天凉还暖和了。”
“哈哈有点道理。五块钱,”老板算好了,“零头给你去了。”
莫三妹把兜里揣热了的钱数出来递过去,“谢谢老板啊。”
拎着面包回去,远远地就看到白三碗蹲在门口发呆,直到莫三妹走近了,他才一骨碌站起来,大声地喊了句,“莫三妹!”
莫三妹上脚踹了他一下,“叫唤啥呢!”
白三碗被踹了还傻呵呵地笑,仔细看还能发现他额上有层汗,眼睛也微微发红。
莫三妹奇怪地问他,“上哪儿去了,天凉了还能折腾出汗,挺年轻气盛。”
白三碗随意抹了抹额头,“你才是去哪儿了呢?早上起来没见你人,我去桥洞下找了一圈也没有,吓死我了。”
莫三妹好笑,“我能去哪儿啊,”他指了指白三碗桌上的那排锅碗,“你就洗好了这些,能煮的东西一样都没,我们直接啃锅子啊?”
白三碗这才意识到,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。
莫三妹把手里的袋子扔过去,白三碗接住了打开,看见面包的那一刻眼睛又热了起来。
“嘿嘿,还好。”
莫三妹没听清,“嗯?”
白三碗使劲儿眨了眨眼,笑着说,“我以为你跑了呢,还好,你回来了。”
莫三妹愣了一下,而后也笑了,伸手过去揉揉他的头发,“想什么呢,傻小碗。”
两人就并排蹲在门口,啃完了面包。莫三妹自己吃了一个,让正在长身体的白三碗多吃点,白三碗不肯,硬要给莫三妹,莫三妹也不肯,争到最后,莫三妹多吃了三分之一个,剩下的白三碗吃完了。
吃完这顿,莫三妹又要出去捡垃圾,白三碗死活要跟着,莫三妹拗不过他,只好随他去了。
多一个人倒是真的能多捡一些,一个蛇皮袋变成两个蛇皮袋,而且有白三碗在身边,莫三妹的那点烂好人性情也淡了一些,毕竟时刻提醒着自己还有这么大个孩子要一块儿过活呢。
游荡到下午,正巧碰上附近一个学校的学生放学。
莫三妹看看那些穿着干净靓丽的学生,再看看身边的白三碗,忍不住拿手肘杵了杵他,“羡慕吗?”
白三碗看了一会儿,收回视线,摇头说,“不羡慕。他们没有三哥。”
莫三妹愣了一瞬,然后笑他,“你三哥可供不起你读书。”
“那也是我三哥,”白三碗说,“我只要三哥。”
莫三妹攥着蛇皮袋的手紧了紧,转头走了,“找个地儿歇会儿。”
===to be continued===
最近有点忙,抓住国庆假的小尾巴来冒个泡~
@玛丽萌鹿 姐妹的点梗,但没想到我还是没能一次性写完【扼腕!】